飞马牌汽车(突然“翻红”的他,可是一批90后永远的神)
我的小学同桌,学习热情永远欠奉,个人卫生马马虎虎,却有两件“壮举”让我记到现在。
一是他一口气买了五十多本郑渊洁的童话,而且异常慷慨地借给我看。于是赶在在小学毕业之前,我刷完了郑渊洁的几乎所有名篇。
蹭书的我.jpg
二是同桌的文笔灵气乖张,是放到现在po上微博,会被评价“小孩子的想象力真了不起”的那种,可惜当时不受语文老师赏识。
类似这种
一次作文面批,同桌在全班面前被拎着领子狠狠地骂了一顿,但万万没想到的是,他甩着鼻涕喊出了一句“我不想改”,令我当场瞳孔地震,深受冲击。
不过,当我蹭书看完了郑渊洁的五十本童话之后,发现这两个“壮举”本质上是一码事。
为一次无关痛痒的习作拒绝老师,是看郑渊洁的小孩能做出来的事。
或者说,只要看过足够多的郑渊洁,没有哪个小孩不会被刷上他的色彩。
“童话大王”郑渊洁,在2020年年末似乎突然“翻红”了。
他在抖音微博的各种回复,命中了通透、犀利、幽默等网友们最喜欢的品质,被送上了热门。
比如,不想结婚根本不成为一个“问题”,因为这是法律赋予的权利;
比如,跳槽之前不需要特地告别,有口皆碑是最好的遗留;
比如,老去不是一件可怕的事,阅历带来坚定,坚定带来快乐。
虽然现在凡夸爱豆必称“通透”,但说65岁的郑渊洁“真·通透”,显然更可信。
总之,年轻人在集火完中年男人的油腻、爹味之后,终于在爷爷堆里找到了长辈范本。
评论区变成大型“人生解惑咨询现场”,除了郑渊洁,蔡澜也在此列。
上到“找哪种工作”,下到“孩子慢吞吞咋办”,都有人问
各种关于“郑言郑语”的盘点文章,其实已经接近饱和了,但其中都多少忽略了郑渊洁的本职。
作为一个写了一辈子童话的作家,郑渊洁的妙笔可不止于“芳龄富婆”、“祝你一生孤独求败”。
作为一个童年摄入过量郑渊洁的读者,要写写郑渊洁,我其实更想从他的作品本身出发。
那种老派的文质、犀利的笑骂、世界观自洽的舒爽感,跟普遍年轻化的网络表达能擦出火花,其实在他的作品里更淋漓尽致。
可以先呈上一个结论: 郑渊洁其实没怎么变,只是他二十年前会被家长举报的那些东西,跟现在这个时代,至少在表面上方向一致了。
郑渊洁的写作母题是“质疑应试教育”,以及“为后进生翻案”。
每一个因为成绩泪眼汪汪的小学生,都能在郑渊洁的抖音评论区获得救赎。
“是只收斜眼的学校?”
郑渊洁很早就创作出皮皮鲁,作为他童话宇宙中的主角。
皮皮鲁像一道正道的光,照在了后进皮小子们的大地上。
在八九十年代的价值观里,皮皮鲁的典型的“坏学生”。虽然聪明热心,但不擅长考试,还热爱捣蛋。
皮皮鲁官方人设
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孩,在本传里坐着二踢脚上天历险,跟舒克贝塔成为朋友,在各个世界支线中发现地震原理/拯救来自梦中的女孩/坐上魔鬼号列车等等,拥有让孩子们心驰神往的奇幻经历。
《驯兔记》则是质疑应试教育的代表作。
在这个故事里,无条件顺从老师的好学生们会变成兔子,“班里多少学生变成兔子”,也成了班主任教育成果的标志。
第一个变兔子的小孩受到表扬(2018年同名电影《驯兔记》)
脑子活泛、调皮捣蛋的皮皮鲁自然是个异类,他逐渐成为了班上最后没有变成兔子的学生。
家长和老师都操碎了心,又是吃胡萝卜,又是把墙刷成红色,各种方法却不见成效。
皮皮鲁进退两难,最后找到了一个兔子头套戴到头上,伪装成已经被驯化的小兔子。家长老师都很高兴,可皮皮鲁“从骨髓里感到害怕”,害怕未来一生都要与这身伪装相伴。
影版的处理更加意味深长。接近尾声时,伪装成兔子的小朋友皮皮鲁,在街头遇到了伪装成熊猫的大人郑渊洁。
郑渊洁把熊猫头套摘下来,笑着跟皮皮鲁说, “孩子,关系的,这只是一场童话”。
皮皮鲁从梦中醒来了,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。
镜头一转,房间里有个兔子头套。
它突然眨了眨眼睛,房间的墙壁变成了红色——梦中为了让皮皮鲁变成兔子而刷上的颜色。
到这里,影片就结束了。
只是房间中恰好有一个玩具兔子头套吗?
还是说,在醒来的世界,兔子头套依然是伴随皮皮鲁一生的伪装?
再越过两层荧幕的梦境。荧幕前,观众的世界里,就真的没有变成兔子的规训,没有看不见的“兔子头套”吗?
《驯兔记》是郑渊洁最妙的隐喻童话之一,重点放在规训的隐喻本身,所以矛盾的处理比较平面,好像老师就是单薄的反面角色。
在另一篇《分身记》中,郑渊洁自己打破了这个刻板表述。
《分身记》里,皮皮鲁和周老师灵魂互换。
类似《父女七日变》的设定,灵魂互换之后互相理解
在“成为周老师”的那些日子,皮皮鲁逐渐了解,周老师布置那么多作业、惩罚调皮的学生,是因为各种上层考核的要求,老师不过是应试机器的最后一道压力阀。
郑渊洁虽然是一个童话作家,却很会写官僚系统、写科层之患。
很多人的平庸之恶,不过被一个巨大而精密的结构卡在了这个位置,动弹不得,只能自我异化,说服自己“这样才是正确的活法”。
《分身记》只有一部分涉及科层机器之一“应试”,要看郑渊洁火力全开,还得看《飞马牌汽车》。
豆瓣8.7,郑渊洁最值得看的作品之一
第50万辆飞马牌公交汽车,光是出厂就有四十多位领导来剪彩,终于在这一天起步上路了。
本篇第一大魔幻设定,在驶出始发站之后上线——一场将近20年的大堵车开始了。
根据规定,没到站点,乘客司机都是不能下车的,外面的人也不允许上车。于是堵多久,人们就要在这台飞马牌汽车上生活多久。
车内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,是设立一堆协会——保通协会、吃饭协会、睡觉协会、外交协会等等,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头衔,一个一辈子都没有做上官的官迷老大爷也圆了梦。
在这12年中,交规考试成为少有的娱乐项目,车内的新郎与车外的新娘完成“无接触”结婚仪式,被取名“车生落芙”的女童在车上降生,临终被提拔的官迷老大爷在车上去世。
现实中堵车堵到出来钓鱼,故事里更惨一点,公交车不到站不能下
这场大堵车,结束于新任市长上任之后。至于原市长,因为“领导堵车有方”当上了副总统,新上任这位,正是原先的堵车局局长。
停歇了12年的飞马牌汽车终于要发动了。它喘着粗气,像初生婴儿一样,“一面观望,一面犹豫不定决地行走”。
全文最后一句,飞马牌汽车说,“它讨厌行车,渴望停顿”。
近20年过去,停顿变成了一辆车的使命。车内搭建起一个小社会,百无聊赖的人们不断翻新各种规则,也乐于用这些规则相互规制、自我隔离,乐于用条框把生活变得越来越困难。
走出来,外面看起来改天换地了,其实也没什么不同。
郑渊洁也不吝于给孩子们展示,什么是底层的难处,什么是绝对利益面前的人性恶。
《金姆指》第一章
郑渊洁之后,我再没有见过任何一本,以底层女性劳工为主角的儿童读物。
《生化保姆》的主角保姆肖慧勤,出生在甘肃农村,愿望是给家乡修一条路,在故事中被卷入了雇主家的商战,被生化技术影响体质;
《金姆指》的主角欧阳宁秀,在国企下岗潮中失业,偶然发现自己的大拇指指甲可以预测股市走向,因此走向股神之路,与亲人朋友的感情也发生巨变 。
《金姆指》写失业工人的人生因超能力脱轨,结尾女主角装疯
单位的一点便宜也要占的贫穷男人,一边打着电话、一边紧张地计算话费的主妇,从狗粮中品出肉味的小孩,因为坐下看不到裤子、所以聚餐只收拾上半身的女人……
大量细节堆出的具体场景,足以让一个小孩子体味到生活的艰难。
孩子固然不会有多少幽深的思考,充其量只品出了这些角色的“可怜”、想要帮助,但这样就足够了。
认知门槛水涨船高,往往是长大之后的回味,才让他们反应过来,郑渊洁曾经给过自己什么。
读者在小学、初中、高中等不同时段读到《金姆指》,往往是多年之后品出了“成人童话”的本质
就像我开始承受职业的无意义感,某一天想起郑渊洁的《奔腾验钞机》——里面有一句话,“世界上绝大部分事是不需要才能来做的”。
我得承认,在第一次读到这句话的十年之后,它让我感到一瞬间的释然。
郑渊洁给孩子展示苦难时是客观的,描写底层人的互害与善良,不带什么价值评判。但在普及法律知识和安全问题上,他展现出了坚定的立场。
郑渊洁写过一本《皮皮鲁送你100条命》,每条命都为一个安全知识编一个故事。
如铅笔扎人,行为能力成熟的成年人挺难想到的,但对于孩子是一个危险因素
还写过一本《皮皮鲁和419宗罪》,盘点了刑法里最常见的66条罪名,为每一条罪名写了一个贴近小朋友生活的故事。
如我印象最深的第六宗罪,其中写到:
“从来没人告诉孟小婷,在14岁之前,她的衣服相当于监狱带电网的高墙,除了父母和医生,哪个14岁以上的男人往她的衣服里边伸手哪个坐牢。”
除了提醒孩子警觉性犯罪,书里还涉及知识产权、骗保、信息安全等,其中很多罪名近年才逐步引起大众重视。
童书和文学创作的底线终究不同,前者无法以“价值中立”为理由无限制地写给孩子的书,所以一个童书作家如何去“筛选”,就变得至关重要。
郑渊洁的“筛选”,让他被一些人称为“真正的童话大王”,也被一些人批评和举报。
还有已经被扒过一遍又一遍的私人恩怨,退出作协、质疑曹文轩强卖童书、被撒贝宁在《今日说法》点名之后结怨。
2015年《开讲啦》,撒贝宁和郑渊洁和解
文学和人际的争议之外,郑渊洁这个人的面目倒是更为清晰——他对孩子们的感情,称得上一种宽广厚重的爱。
细节见根性
结论在开篇已经呈上了:郑渊洁这三十年没怎么变,只是他的那些东西,终于与现在这个时代,在表面上方向一致了。
我想,这是很多孩子即使没有看过他的书,却依然喜欢他的谈吐的原因。
郑渊洁的主要受众集中在80、90后,00后其实不多
郑渊洁秉持着一套自洽的世界观,去输出观点和教育孩子,这种稳态让他坚定,让他在这个观念觉醒的世代被重新喜欢。
但有一个限定词不能被忽略——郑渊洁与这个时代的一致,仍然是“表面上”的。
因为郑渊洁在现今被推崇的形容词,仍是“硬核童话大王”、“前卫的童书作家”、“性教育先锋”,跟三十年之前没什么不同。
所以一个更大的疑问在于,如果郑渊洁还是那个郑渊洁,三十年前被称为“先锋”,今天依然被视作“前卫”——那中间这三十年,我们在做什么呢?
我们看到许多老师po出小孩子充满想象力的文章,引起网友的转发和惊叹;同时依然有很多小孩,因为“不够正能量”、不够“规范”的文字被批评。
未来会更好吗?不知道。
但郑渊洁终归是在这个新世代“翻红”了。
看到他说“不结婚是民法典赋予的权利”,看到他调侃年级第九都“不被正眼相待”的学校是不是“只收斜眼”,我就总会想起小学同桌被拽着领子、却大声说“不”的那个下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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